當病人變成醫生---- 漫 漫 長 夜 迢 迢 路
- mia ccad
- 2024年5月28日
- 讀畢需時 10 分鐘
這、是一個"為藥瘋狂"的時代!!!
那一年,我隻身在台北準備重考,為著非醫學院不唸的理想而衝刺。整天除了睡覺、吃飯之外只有唸書,不停不停的唸,日以繼夜,夜以繼日。漸漸的,我開始有腰背酸痛的問題出現。最初,只要起身舒展舒展筋骨即可緩解,但是情況越來越嚴重,父親每次北上來探視我,就帶我四處治療。但是,疼痛的情形不僅絲毫沒有減緩,而且越來越厲害。到最後,我必須把書桌墊高,站著才能唸書,必須側著身或是擁著棉被,俯臥才能睡覺。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三年多。
大一那年,記得有一天晚上,爸爸帶我去台北某一大型診所看病,看診的是一位神經外科的名醫,我們一直等到晚上11點多,才得以看診。我記得他讓我做了幾個簡單的彎腰、側身、舉腿的動作,就很清楚而斬釘截鐵的告訴爸爸:
「這不是坐骨神經痛。」﹝之前,其他的醫師都說是坐骨神經痛﹞
就靜靜的,兀自在病歷上寫著寫著。不一會兒,又抬起頭來說:
「這是心理壓力造成的,需要去看精神科醫師。」
他頓了一下,緩緩的接著說:
「不過!目前,國內沒有這種水準的精神科醫師。」
當時,我並沒把他的話當一回事,因為我早已聽說這位醫師的狂傲之名,另一方面「同行相輕,自古而然,於今尤烈!」。在學校裏,常常聽著不同科的老師、教授之間,互相批評;尤其,中醫罵西醫,西醫罵中醫‧‧‧。早已習以為常。而父親也始終也沒有帶我去精神科求診。
大二時,身體的酸痛與不明的焦慮越來越嚴重,除了每天必須帶著一個坐墊上下課之外,每天一醒來,我就被一種無法控制的焦慮不安所籠罩著,過著整天惶惶不可終日的生活。尤其是,每臨考期前後,有時常常坐在書桌前,一整個晚上,不管怎麼努力的唸,也翻不過一頁書。而且,每次讀完之後,腦中總是一片空白,心中既痛苦又懊惱,學業每況愈下。
當時,我長期的服用那位神經外科醫師的藥。它們的確幫我減低了許多焦慮不安的感覺。但是,也帶來了一點不良的副作用。那就是:每次服藥後2-3小時內,總有一股無法克制的睡意。我當時也不知道是藥物的副作用,而我大一的導師的英文課又排在下午一、二堂。所以,常常即使是已睡過午覺,到了課堂上,不一會兒,又開始打瞌睡。
當時,我想這樣子下去不是辦法。於是,找了一個課後的時間去教師休息室,找導師,跟他談了一下我的情形,並尋求他的諒解。當下他的態度十分和藹而體諒。一付慈祥、關愛的眼神,讓我大鬆了一口氣。只是,沒有多久,我卻從班代的口中輾轉的聽到導師說:「xxx總是在找藉口逃避英文課。」一時之間,我無言以對!!!他不知道英文這一科目一直是我為了聯考苦讀以來,每每疲倦時用來舒緩自己情緒壓力的最愛。忿忿不平之餘,我再也不去理會他。
在我的印象中,這是我從小做一個乖乖牌的好學生以來,第一次敢對老師有這樣的情緒。同時,這也是我性格中反抗權威的開始浮現。
當情況越來越惡化時,我開始找社團裏較親近的學長傾訴我的困境和痛苦。在數次的交談之後,學長說:
「我想,你的情形我沒辦法幫你,你需要去找精神科醫師,做心理治療。」
「我幫你問問看,中部有那些比較適合的醫師。」
從此,開始了我精神科的求醫歷程。
沒想到,這卻是我另外一個惡夢的開始!!!
自從我開始有身體的疼痛,到後來的明顯的心理上自覺性的焦慮不安,父親就帶著我四處看病。中醫,西醫,偏方都嘗試過。但是,始終沒有根本的療效;而且,經常,一停止服用藥物,焦慮不安的感覺就明顯的加劇。學長的建議,讓我想起了那位神經外科醫師的提醒。我想!這次應該是找對方向了!
接下來,每當學長介紹我一個醫師,我就信心滿滿的跑去。也不知道是我的表達有問題!還是有其他不知名的原因!所得到的答案,幾乎都是千篇一率的:「你只要好好吃藥就好了。」
其中,有一次,我鼓起勇氣,在醫生開完藥後,直接的告訴他:「我想要跟你談話。」﹝當時,我並不知道該明確的說:我要做心理治療﹞那個醫生一邊拿起剛開好的處方簽塞給我,一邊就半拉著我到旁邊的一個小房間旁,不耐煩的說:
「我很忙,你想談話,到裏面去。」﹝診所的候診室裏的確還有幾個患者在等待﹞隨即轉身,走回診察室。我抬頭看看,玻璃門上貼著一張紙條,上面手寫著幾個大字:「會談室 一小時120元。」我滿懷興奮的想:
「唉!終於找到專業的人,可以好好談談了。」
房間裏坐著一位年輕的小姐,從我一進門、繳費就顯得十分和藹可親而溫暖。在整個談話的過程裏,她大多以「嗯哼!」「嗯哼!」的聲音回應著。十分有節奏而好聽。整個會談就這樣進行著。在快要結束時她說:
「你的情形蠻需要一段長時間的處理,我也蠻想幫助你的。可是,我下個月就要生產了,要請假好一段時間,暫時無法跟你會談;若你可以等,回來時,我蠻願意繼續跟你談的‧‧‧。」
打從一進門,我就注意到她便便大腹。開始時,還有一點擔心,要坐著談話一個小時,不知道對她會不會太辛苦。
走出會談室,天色已晚,陣陣秋風刮在臉上。我沿著街道慢慢走回住宿的地方。一方面盤算著,決定自己去找一個專業做心理治療的精神科醫師。實在不好意思再麻煩學長了!每次去找他,看著他滿桌的書,忙東忙西的,還得抽空陪我聊聊。知道他所介紹的醫師只是開開藥時,又得苦心的承諾我說:「我再幫你問問看!」
我決定北上,到一所全國知名的醫院的精神科去求診。心想:即使以後如果找到適合的醫師,做心理治療,而必須要每個星期來回的跑上一兩趟,也在所不惜。
我記得那一天正值期中考期,考完第一天我即北上,趕下午的門診時間。心中充滿著期待。在國光號上,我盤算著以後如何籌措心理治療的費用。我想我不能再跟家裏拿錢,這幾年來,為了我的病痛,父母親的憂愁和擔心,看在眼裏讓我更加的難過,倍感壓力。另一方面,進醫學院後,我慢慢的知道一般人對精神科的感覺‧‧‧自己的兒子去這種地方看門診,唉!!!‧‧‧我決定不讓他們知道。
那一天在那個醫院的門診處,是一個年輕醫師先跟我談一陣子,很溫暖的問了我的不安和生活中的壓力。我安安心心、毫無顧忌的講。尤其,提到家中為了大姐的婚事,近五六年來整個家鬧得四分五裂的痛苦;我不停的講,那位年輕醫生不停的記,洋洋灑灑的,幾張病歷紙寫得滿滿的,看他那樣的認真,我心中更加篤定,心想:來對地方了。他寫完之後,叫我等一下,隔了沒多久,他進來,把我叫到另外一間診療室裏。裏面坐著四個醫生,一邊是年紀比較大的醫生,很客氣的招呼我坐下,開始問我一些問題。其他三個年輕醫生,兩男一女,則靜靜的坐在診療桌的對側。
我開始重複談到剛才在另外一間診療室說的事,說了一半,那位問診醫師打斷我的話說:
「這些事,你剛才都說過了,病歷上都已記載了,還有呢?」
我靜靜細細的想了一下:
「嗯!還有一件事是我剛才沒提到的;」
「嗯哼!」
他輕輕的出聲,示意我繼續說下去。
於是我就說:
「自從進入醫學院後,我一直有一種失望和痛苦的感覺!!!」
他問:
「怎麼回事?」
我答:
「自從上醫學院,我才漸漸發現,原來醫學院之所以那麼熱門,是因為,醫師的收入高的關係,而不是因為它是一種高尚的行業。以前,我一直以為它是一種榮譽的象徵,現在那種感覺破碎了,所以,我覺得很難過
!!!‧‧‧‧‧‧‧‧‧」
說著,說著,我漸漸的掉入自己的情緒中,沒注意到那位看診醫師的狀況!!
「那你希望,我們怎麼樣幫助你!」
看診醫師突然問!我滿懷希望的、立刻說出自己困擾已久的期待:
「我想,你能不能幫我了解自己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「為什麼?會這樣不停的焦慮不安?而且無法控制!好難過啊!!!‧‧‧」
「或者,你能不能介紹我看什麼書?有助於我了解自己的情形,脫離這種
痛苦呢!!!‧‧‧???」
我說著、說著,不知怎麼的,那位看診醫師突然站了起來,手舉起來指向天花板,一付氣極敗壞的大聲吼叫:
「你想要看書!樓上的圖書館裏都是書!要看書!自己去看!」
就突然「砰!」的一聲,用力拍了一下桌子,衝出診療室。
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了一跳,一時之間六神無主,腦中一片空白,不知道該怎樣才好!不知過了多久,我抬起頭來,才發現旁邊坐著的三位年輕醫師也默默的低著頭,緊盯著診療桌。我靜靜的坐著,心跳不已,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麼?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?或者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?那位醫生還會不會再回來呢?如果回來,是不是要先跟他說對不起?或是其他什麼的呢??
也不知隔了多久,最靠近我的年輕醫生,伸手到診療桌的對側,把那位醫生早已開好的處方簽,推到我面前,低聲的說:
「去拿藥吧!」
就又把頭低了下去,沉默不語。我伸手過去,拿起了桌上的處方簽,側著頭,看了一下仍然低著頭的年輕醫生們,很想問問他們:
「我就這樣走出去嗎?」
頭腦一片混亂不清!當我比較回過神來的時候,我已經站在一個不知名的公園裏,手中依究握著處方簽。我抬頭,天是陰冷的;低頭,地是灰暗的。我無法思考,漫無目的走著、逛著。隨即坐上國光號,回到台中。安慰自己說:
「唉!不要再想了!還是好好的準備後天的考試吧!!!」
從此,我再也不曾踏進精神科求診。
回到台中,坐在書桌前面,我心亂如麻,怎麼理都理不出一個頭緒!不知道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了!我放任自己在街頭遊蕩,漫無目地的幌著。在人來人往的巷弄裏,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中,不斷的提醒自己:
「盡量的不要再問為什麼!」
「不要再嘗試著去理解白天所發生的事情!」
「不要再去擔心未來的路將何去何從!!!」
不知不覺的,我走進一家書店,隨手亂翻,隨意亂看。突然有一本書的書名印入我的眼中,瞬間,竟把我思煩慮亂的心給深深的吸住:「自我的掙扎」﹝註二﹞。當時,我並不十分清楚什麼是「自我」,但是,我確實知道自己長期的處在「掙扎」的痛苦當中。於是,我隨手取下,亂翻一通,沒想到竟然越看越著迷,一種「我找到了!」的激動情緒油然而生。因為,它裏面所描述的林林總總焦慮、不安的情緒和許許多多矛盾與掙扎的感覺,竟然是這幾年來,在我內心深處,一直翻騰不已、無休無止的痛楚。尤其是,第三章:「應該的暴行」﹝註三﹞中所提到的一切。
幾個小時之內,我的心情由極度的沮喪,翻轉而成極度的喜悅!我笑了又哭!哭了又笑!唉!幾年來,日日夜夜的困惑,答案,此刻,竟然就在我的手中!!!在那悲喜交雜的時刻裏,我想起一年前,那一位神經外科醫師所說的那句話:
「‧‧‧不過!目前,國內沒有這種水準的精神科醫師。」
於是,那一夜,徘徊在寂靜的大肚山上,面對無言的星空,我許下重誓:
「如果,我能夠熬過這個劫難!如果,我能夠從醫學院畢業!我一定要當一個真正懂得,如何做心理治療,的精神科醫師。」
接下來的幾個月,我手不離卷,卷不離手的每天閱讀著,把裏面的幾個重要章節幾乎都背了下來!我終於清楚的知道,我是處於:心理成長蛻變過程中,內心世界與外在環境,社會或文化等‧‧‧有所衝突時,常難以避免經歷的一種蟬蛻狀態。這種心理狀態,一般的精神科醫師們都稱之為:精神官能症﹝Neurosis﹞﹝註四﹞。
看著「自我的掙扎」書中細膩的描述,我慢慢的有一種深刻的體會:
「我內心的矛盾與掙扎,一定可以在生活裏,找到答案。」
經過一段漫漫長夜的輾轉反側,我終於痛下決心,決定放下陪伴我活了二十多年的鐵律:
「一切與讀書、考試無關的事,都是浪費時間!」
重新思索著:
「只要是生活裏的人、事、地、物;只要是,我有所感覺、有所在乎的,我都
要全力以赴!至於,讀書、考試‧‧‧唉!再說吧‧‧‧!」
我選擇從社團活動開始,全心投入。認認真真的,活在生活裏的每一個當下,即使犯下‘翹課’這種萬惡不赦的罪行,也在所不惜。也因此,我大二以後的大學生活,就在「活當─補考」,「死當─暑修─重修」中渡過。
那一年,我有生以來,第一次嚐到被歸類為“壞學生”的滋味。但是,說實在的,真真不是我過去二十多年來所想像的那樣一般的可怕、恐怖。當時,一心只想衝破那無邊的焦慮、無涯的不安、無止的矛盾、無境的掙扎‧‧‧。
調整了一年,到大三結束時,我內心那些種種無名的焦慮和不安,明顯的下降許多。我享受著前所未有的輕鬆感。
幾年之後,我和一個在專業的助人領域裏工作多年的朋友,談到這段奇特的求醫歷程時,我感慨萬分的說:
「唉!人真的是,必置之死地,而後生 !」
他立刻斬釘截鐵的回答說:
「不!許多人,置之死地後!他就死了!」
「那是你運氣好!」
以後,在我專業的生涯裏,每每面對當事人時,我常常暗自思索著:「幫助當事人成功的走出陰霾的真正原動力,究竟是什麼?」
而其中最最重要、最最令我感動的是:一顆「驛動的心」﹝註五﹞。是那早已存在當事人內心深處的,那顆永不停止追尋的心靈。於是,我懸念著:
「身為專業治療師的我們,如何能在每一顆驛動的心,尚未疲憊之前,多盡一點心力呢?」
因此,當每一個心理治療的療程將要結束時,我總是深念不已的提醒,在人生旅途上與我有緣相逢,的當事人說:
「不管未來的處境有多麼艱難!」
「不管現實的壓力有多麼痛苦!」
「記住:永遠不要放棄!」
於是,我低吟著:
「別怕征途漫漫,
別嘆歲月悠悠!
縱使浪萍、風絮不再逢;
你我情深依舊。」
精神科醫師 蔡秀傑 86-11-19 初稿
98-03-07潤稿
﹝註一﹞在這樣的一個時代裏,究竟是誰在為藥而瘋狂呢?是整個社會?是所謂的病人們?
還是所謂的醫生們?詳見新新聞出版社「為藥瘋狂」一書。
﹝註二﹞新佛洛依德派大師 荷妮 所著的:NEUROSIS AND HUMAN GROWTH「自我的掙扎」﹝中譯﹞一書。
﹝註三﹞「自我的掙扎」一書,第三章:「應該的暴行」THE TYRANNY OF THE SHOULD。
﹝註四﹞(1) ● ”Neurosis”英文一詞,並沒有一個對等的中文名詞,台灣的精神醫學界習慣翻譯做「精神官能症」或「心理症」。
● 較簡單、較貼切其心理狀態的中文名詞是蟬蛻狀態。
(2) 在精神醫學的理論裏有兩種不同的取向(a)動力性精神醫學(b)描述性精神醫學。
前者重視當事人的內心世界,與外在環境,及社會文化等等之間的互動關係。
並以談話(即所謂心理治療)為其主要的治療方式。後者重視當事人所呈現的
証狀,及其診斷。並以藥物為其主要的治療方式。
﹝註五﹞姜育恆的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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